豪侠坪是一个古村落。怀化近期评上六个“全国传统古村落”,麻阳占了四个,豪侠坪就是其中一个。
这地方太遥远了,也太寂静了。一眼望去,四面青山屏障,高高低低的山峦向天边绵延,颜色由浅至深渐变,最后变成灰色,化为迷蒙。一条青黛小溪,从山的皱褶里流淌来,环绕着村庄,蛇形蜿蜒,蛰伏在长满杂草灌木的卵石之间。水在大山里向来被人珍视,一片窄窄的水塘,必然来自一道高筑的山坝。一道从山巅飞出的流泉,落在重重叠叠的青山怀抱,远远看得见,近前寻找,谁知道飞泉落在何方,消失在哪一片望不见的天空下面。小溪被赋予“玉带水”美名,可别小瞧它这般窄狭,清浅,甚至有的地方接近干涸,对于豪侠坪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江大河,是他们人生的一泓琼浆玉液,“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也不过就是这般光景。
有水就有桥,豪侠坪自古就在玉带水上建有一座被称为世界十大最不可思议桥梁之一的风雨桥。风雨桥横跨玉带水,一头连着大山脊梁,一头连着古村,桥顶盖瓦,长廊式走道,桥面铺板,两旁设栏杆长凳,可供人休憩,观赏风景,放眼可见田畴阡陌,闭目可享八面来风。桥头建石碑,隽文歌颂家乡美。据当地老人介绍,风雨桥六百年来多次毁于战火洪水,豪侠坪人就这样修了毁,毁了修,执着地重建了四回。
给我们带路讲解的老人姓龙,七十多岁,脸、脖颈和手都干枯了,皮肤不像农民是深褐色,较为白皙,一问才知是因历史原因,文革中被清除的老师。龙老师穿一身蓝,戴沿帽和无边眼镜,清癯的身板看似有过挺拔俊朗的年华,可现在是老年人模样,按照麻阳长寿乡的年龄算,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变得更老。他的样子很自在,这种自在不光来源于儿女出息,家无后顾之忧,还来源于内心的历练,过往岁月的沉积。通过握手,我发现他食指少了半截,问何因,他眼里隐含忧戚,默默地,嘴角微微带笑地摇摇头,表示出一个老人应有的矜持。龙老师对过往的经历讳莫如深,想来他已学会控制自己下意识的怨怼和矛盾心理。他神情总是那样和蔼,从没见他分外地高兴或者忧心。眯眼时,眼角那儿的皱褶深深的,弯弯的,隐约着岁月的痕迹,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可以无视他的存在。老人祖上有过辉煌历史,祖父龙植三为晚清文举,后任“湘西王”陈渠珍佐治幕府,精通岐黄,颇具诗才。“面对东山狮子把水口,背靠南门龙凤掌乾坤”,豪侠坪总大门上题写的对联非同凡响,据说就是出自他的翰墨。他有六子一女,分别为国、共两党所用,其女龙淑为革命先驱陈佑魁之妻,随丈夫参加革命,经常冒着生命危险进行党的地下联络活动。1928年初,陈佑魁被叛徒出卖被捕,坚贞不屈,被军阀何键残忍杀害。紧接着龙淑与儿子也在衡阳被捕,经设法营救出狱,解放后从事教育工作,后随子陈仇白移居河南,享年103岁。四子龙擢在姐夫陈佑魁影响下,从事左翼文艺工作,编写了大量宣传抗日剧本,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底被国民党特务抓捕,关进杭州陆军监狱,经严刑拷打仍不屈服,被害时年仅22岁。龙植三给儿孙的名言是:“讲豪气,走人间正道。”时常教诲后人“见恶不怕,逢善莫欺”,这也是他聚族将原村名“曹家坪”改作“豪侠坪”的初衷。
豪侠坪四面环山,状如五指,形似“五龙窜槽”,是一块风水宝地。目前有三百多户村民,百分之九十以上姓龙。龙氏先祖科举有成,明清时期出过三位进士、两位文武举人,故家风严谨古朴,重视教育,倡导躬耕精读,科名世兆。这也给古村打下深厚的文化底蕴。
豪侠坪窨子屋为古村落主建筑,大多建于明清时期,砖瓦结构,封火鳌头,柱石门窗绘画镂空,雕龙画凤,气派非凡,古色古香。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村巷中,不时与青砖围墙擦身而过,蓦然抬头,“科名世兆”“几圣名宗”“敦厚周慎”“武陵世第”等门楹光鲜如昨,丝毫看不出岁月更替的痕迹,更兼高墙森森,门开斜角,让我刹那间有种时光交错的恍惚,仿若穿越走进一段历史,亲见许多生命从那些宅门题字的窨子屋诞生,鲜活地成长为时势英雄豪侠,一个个风流倜傥、英姿飒爽地成群结队走出家门,最后又一个个回到这里,结局是,回来的和回不来的,都相继成了历史名人。如今每一栋房屋,每一条小巷,都流传着他们历久弥新的故事。
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有一间矮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土坯房,是当年活跃在三省交界之地赫赫有名的红色地下交通联络站。许多年来,它就这样不起眼地以一种低矮简陋的姿态,对抗着四周森严的封火墙和窨子屋,就像历史无声地对抗岁月,最终二者融为一体,成为幽明幽暗的岁踪月影。
我们最后登上古村制高点。那是一片废墟。站在废弃的石阶上,透过一丛竹林的掩映,可以俯瞰古村全景:鳞次栉比的封火墙,纵横交错的瓦檐屋顶,疏落林木,土地田畴,远山近水,蓝天白云。这些景致仿佛和岁月连在一起,看久,想久,就会化为一缕青烟,飘远,去远,渐渐消失在广袤肃穆的蓝天里,悄无声息。